小时候常去外婆家,外婆家的后邻,庭院中栽有一棵核桃树。核桃树很高大,树荫遮了大半个庭院。春夏季节,倒不觉得怎么样,一到深秋,景象就大为不同了。满树的核桃,嘀里嘟噜地垂,莹莹的青皮,秋梨一般,凸显得鲜明,着实招人喜欢。有时候,我禁不住诱惑,会偷偷爬过外婆家的后窗,跳入后邻家。也不一定是想偷摘,只是想看看,看看那满树繁忙的景象。可每在这时,总会看到后邻家的门前,站着一位老人:手扶枴杖,愣愣地望着我。他的脸蓄满皱纹,苍老如高远的青天。于是,我赶紧逃回外婆家。外婆看到我,总会安慰道:“生核桃不能吃,吃了会变哑巴的。”所以,很多年来,我一直认为,生核桃是不能吃的。当然,我也不会相信吃了生核桃会变成哑巴。秋深以来,小城的街道上,到处是卖生核桃的,生核桃,带青色的皮。这种现象,往年似乎没有见到过。生核桃就摊放在地上,买的人很多。人在摊前一蹲,任意选取。一些人,连皮一块买去;更多的人则是要求摊主去皮,买去皮的核桃。有时,我会站下来观看。买主等待,摊主就拿一隻小木槌,在生核桃的青皮上敲打一阵,然后用手一搓,核桃皮就去掉了。有些人,干脆蹲在摊前,吃了起来。摊主将去皮的核桃儿,放在一块石头上,用木槌猛砸一下,核桃儿就碎了。核桃仁露了出来,吃的人,一点点捡起来吃。摊主砸,买主吃。这一切,随和而自如,充满了野趣。我看到这一景象,觉得极好,觉得吃核桃就应该是这样。敲敲打打的,那里面,有一种饱满的生活情趣。核桃儿不仅好吃,亦可做文玩。似乎,朝野同好。做文玩的,大多是山核桃儿。张岱《夜航船》记曰:“洪武乙卯出元内库所藏巨核桃,半面长五寸,广四寸七分,前刻‘西王母赐汉武桃’及‘宣和殿’十字,涂以金,中绘龟鹤云气之象,复镌‘庚子甲申月丁酉日记’。命宋濂作赋。”似此等描述,这颗出自“元内库”的核桃,不仅个头巨大,而且历史悠久,可谓文玩中的极品了。但不知宋濂所作之“赋”如何?
末代皇帝溥仪,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中,也有对核桃的文字记载:“在养心殿后面的库房里,我还发现了很多有趣的百宝盒,据说是乾隆的玩物。百宝盒用紫檀木做成,其中一个格子里,装有几对棕红色的核桃和一个雕着古代人物故事的核桃。”想来,乾隆当年一定是很喜欢玩核桃的,因为喜欢写诗的乾隆,也曾写有一首核桃诗,诗曰:“掌中旋日月,时光欲倒流,周身气血涌,何年是白头。”可见,当年的乾隆,以核桃为玩物,除了一份性情之外,更重要的还是像今人一样:为了养生。民间玩核桃儿,似乎以北京人最具代表性。玩至晚清,北京人玩核桃讲究“四大名核桃”:狮子头、官帽、公子帽、鸡心。而且影响至今。梁实秋在《旧》一文中写他们家的一对核桃,曰:“我有胡桃一对,祖父常常放在手里揉动,噶咯噶咯地作响,后来又在我父亲手里揉动,也噶咯噶咯地响了几十年,圆滑红润,有如玉髓,真是先人手泽,现在到我手里噶咯噶咯地响了,好几次险些儿被我的儿孙辈敲碎取出桃仁来吃!”先人遗物,玩于手中,肤泽存焉,引人怀想,又当是别一种情味。